“The worth of my life made of precious metals.”

【杰佣】樊笼

*全文1w

*大概是庄园遗鬼官设杰克x战场雇佣兵奈布·萨贝达,战争后遗症

*灵感来源于《厄舍府的倒塌》,引用标注段同样来自于它。还有弗兰岑的散文、廖伟棠的诗以及《安魂曲》的词

bgm:《In Flames》-Lungley 

《樊笼》

> 0.

“每当探亲假的时候,我无家可归。但有座楼,后来成了我唯一的去处。”


在那年秋季枯燥,灰暗而瞑寂的某个长日里,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。

我独自一人策马前行。

> 1.

孤独在最张狂的时候,就要把人拴在一起。

那年的假期格外抑郁,队伍撤兵回英国的时候逢了个连绵大雨。无数双灰蒙蒙的眼睛深不可测,里面装着边境线另一头披靡的旗帜和盔甲,还有渗入泥土又滴进河流的血。敌方增援护着军队撤入弥散的烟尘,而功亏一篑的担子,压在每个军人背上。

有年轻的同乡人,又到了士兵招募中心,老练的这批雇佣兵则要休息返乡去。没能大获全胜,意味着这次休假回来,还得去跟这支难缠的军队争个天昏地暗。

奈布的手指圈紧那根缰绳,常握的地方已经卷出软刺。他用小腿夹紧马腹,手臂一抬,做简短的告别礼,沿孤零零的房舍,踏上满是枯枝、又积了雨的泥泞野径。他纵马前行,蹄铁踏出寂寥的声音,溅起浑浊的水滴。

马上的佣兵摘下了帽子,挂在侧包上。那上头甚至有个擦过的弹痕,显出烧焦的黑色线条。

现在,每当奈布·萨贝达看见这些,就觉得生活架了把看不见的镰刀,在他脖子前面。现在冰凉的雨就是麻醉剂,湿漉漉地淌到胸口和后背,正掠过纵横的旧疤痕,像军医用手指给他包扎。

活下去是个麻烦事。朝天引颈就戮,只是时间问题。

荒郊野地,全是灰白色的杨树,皮上裂着眼睛似的黑洞。断垣后面不知藏着什么动物,根部已经被白茅草围了个遍。马蹄声越来越急促,那些雨滴打在眼睫上简直像镀了锡,沉得要命。

这条漫长的路,需要回忆才不显得那么无聊。奈布常常会想起他第一次往这走的时候,第一次到那传闻中阴森的宅邸去,这难以避免。接着,那个男人朝这位不速之客说:

“欢迎。”

那里住的人叫杰克,一个普通,安在他身上却冰凉的名字。

他们的相识没有一个开端。奈布·萨贝达不介意,杰克也是。他们两个从第一次看见对方,说第一句话起就认识了,像太阳要落、倦鸟要归林那样自然。他们投合。奈布望着他,和他聊英国的事,战场的事。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奇怪而诡异的隐居者身上,隐约找到了一种可以消除体内那股悲怆的力量。

人们常把这事儿叫做牵挂,但奈布·萨贝达不喜欢这粘粘糊糊的叫法。他认定他们之间,会有种更坚定、更特殊点的关系,虽然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朦胧的幻觉。

因为这家伙太特别了,让人不敢置信。

奈布踩着马镫跳下来,袖边和裤脚滴滴答答掉了一圈水,在秋日的风里让人看着格外冷。愁云密布,仿佛一整天都是暮色。

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,走向那座孤独的矮楼。栅栏没有锁,奈布用脚尖支住它,再牵他因跋涉而不断喘气的马。

“有人在吗?”他喊道,熟门熟路地走向马厩。

奈布每年十月前后的假期,成了两人约定俗称的日子,食槽里如期放上了新鲜的草料,好招待佣兵忠实的坐骑。等他把缰绳系好,正门也随着咔擦的锁动声被打开。

这座房子溢满了和主人相似的气质。奈布走向前,将门缝推开得更大,杰克的身影正好背对自己。如传言里说的,他看起来是个长个儿的绅士,脊背挺直站立时,奈布不得不仰头看他。穿着他一贯风格的带小斗篷的风衣,今天是深重得发黑的墨绿色。

杰克转身,举起右手朝他示意。因为他的左手指尖延伸出了细长的指刀,锋利得可以将人轻易开膛破肚,连接手指的地方由绷带缠绕,让武器像已在他的身上生根。

门在奈布身后缓缓合上了,由于阴天,房子里光线阴郁得和黑夜没有差别。

“你没开灯吗。”奈布勾住那根开关线,向下拉动,柔软而潮湿的短发上亮起一圈光晕。

“暗点没什么不好,当然,客人的要求为上。”低沉而礼貌的声音,从苍白的面具底下传出来。他拿了毛巾过来,好让淋了一路雨的佣兵擦干头发和身上的水渍。至于衣服,可以去里屋的火炉边坐坐。

“有你这可以来,方便得多了。以前回家乡,先坐半天火车,再登船过大洋。”奈布把头发擦得半干,说,“然后过个一无所获的,探亲假。”


穿过这片阴沉的,异域般的乡间土地。最终,当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候,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。

> 2.

传闻里说,那座房子属于一个神秘的庄园。

名字似乎叫做欧利蒂丝,但已经在两年前的一次天灾中被焚尽。庄园里没有找到任何尸骨,或是肇事者的痕迹,只有意义莫辨的,几乎被烧毁了的墙面上的符号。

次年,在几个不同的地方,都是荒芜至极的野外,被发现了独立而诡异的一座楼房。它们如同和世界隔绝,散发极度哀凉和阴郁的气质。据说庄园将曾参与实验行动的人安排在那,而另一些目击者,说那里居住的都是怪物。

“是个红头发的吓人家伙、满头绷带的怪人、真正的米诺陶诺斯、巨大的机械蜘蛛、阴森的有獠牙的美人。”

“听说在英国这个,人像个贵族,但是他从没摘掉过面具……像是具骨头。看着跟住在雾里一样,偶尔出现,也会忽然消失。”有人说,“听说就是庄园创造了他们…或者是改造了他们。他们像猎杀人类的武器!实在是恐怖过头了。”

“恩。然后呢?就那么待在房子里吗。”奈布·萨贝达反问,“我并没听说他们出来过。”

“是没有。也许是守株待兔,等好奇的人自己送上门去。”

“那倒是。我正打算这么做。”奈布笑笑,在友人瞪圆的眼睛里搁下酒杯,说,“下个假期吧。你知道具体点的位置吗?”

彼时友人质问他:“你去那做什么?”

奈布在影影绰绰的房屋前勒马停下。那栽种得毫无章法的枯树,和灰暗的断裂的围墙,被神秘而致命的雾霭环绕。那些灰白色的水滴,沉重如铅地悬在中央,阴晦而凝滞。

他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:“去会会他。你知道吗,我刚听到这个故事,想到的居然是:他一定跟我放假的时候一样孤独。”

那年的奈布·萨贝达,看起来不可一世。但尚怀着他残破的内心,以及郁结在胸膛深处,还未曾显露、不得发泄的巨大的悲怆。直到那扇门打开,他的心脏,完成了一次超脱蒙昧般猛烈的跳动。

“欢迎。”房主说,“……我的客人。”

奈布立在台阶下,仰着头。他与那个故事里的怪物,第一次面对面地立着。奈布承认自己有几分畏惧,又惴惴不安,但视线像被粘滞一般,久久停留在他身上。

脖颈的皮肤在高领子里若隐若现,苍白得几乎透出血管,富有侵略性的武器装扮,让人心里发冷。而奈布·萨贝达在出神中觉察到,他灵魂的气质如同包裹楼房的雾,十分敏感而孤寂,充斥着神秘的吸引力。

接着,来自身体深处,忽然生发出一份冲动,呼唤着奈布往前行,一直到他面前。

“你好,先生。”他说,“我能在你这待段时间吗。”

“可以,反正这儿不会有别人。但你待在这,想要什么呢?”

光滑的面具遮挡掉了他的神情。雾气在朝那聚拢,低垂的云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黑灰。奈布紧紧盯着这个,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雾里的人,不假思索地说:

“我想了解你。”

在那些听起来荒谬的故事里,奈布·萨贝达体味到了与他灵魂相似的味道。

他日夜在枪林弹雨里穿梭,望着面孔在血泊里变得模糊,慢慢厌倦——厌倦人们不断为了剥夺他人的自由而相互屠戮,用来感受生命的胸膛,成为瞄准镜里肆意贯穿的目标。

我不愿和别人相同。而他一定和别人不同,奈布想,我们说不准是相似的。


我未曾目睹它过往的模样,但仅凭方才的一瞥,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我的内心。

我望着宅邸周围稀疏的景物,围墙荒芜,衰败的树遍体透着白色。

> 3.

“我做了许多坏事。”

奈布·萨贝达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虔诚,尽管他从来都离教堂很远。

“那段时间,我一直梦到看不见的神把我推上绞刑架。我不知道他是谁,因为我不管喊谁的名字祈祷,他都没有停下的意思。”佣兵倚在沙发里,眼底映着炉火,“也许是我罪大恶极,又微不足道,他们就派了个神的小吏来制裁我。”

炮火的声音在脑中回荡,嘶哑的呻吟吐着追悔莫及的话语。

“去他的吧。我再这样,就算逃到埃及去,阿努比斯都不屑挖我的心脏去称。”

杰克的右手轻轻抬起指针,换掉那张黑色的唱片碟。

“错不在你。”他说,“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剧。收场之后,就成为历史。”

“我从小上学就不喜欢历史。”奈布说,“一件事接着一件,挡都挡不住。它被叫做洪流,像是没人能违抗那样,然后它就给世界编了一个笼子,好把所有人关在里面。最后,一头的人杀光了另一头的,成为笼子的领袖。痴傻的规则。”

“恩。为了消解忧愁,听听看沃尔夫冈吧,沃尔夫冈·阿玛迪乌斯·莫扎特。他的心就是为自由而生的。”杰克轻声地笑,“亲爱的,你不适合战场。”

“好。”奈布垂下眼睛,思忖说,“不过,还从没有人说过我不适合战场。”

杰克重新放下指针。

钢琴曲随转动缓慢地流泻而出,倾倒在柔软的地毯上,牵动跳跃的火苗。杰克的手指在沙发椅背上轻轻弹动,然后迈开步子,跟着轻哼曲调,绕一个优雅的小圈,再坐到自己客人的对面。苍白面具上,一双幽深如骨架的眼洞让人不寒而栗,但他的姿态,却总是如行云流水一样好看。

“你什么时候入的伍?”他问。

“十七,当时我说自己十八了。”奈布忽然弯起嘴角,“当时远涉而来,在招募中心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想家。可是我没有,家里没有可想念的,而且我还陷在战争里……我第一次朝一个人开枪,第一次有身边人的血溅到我的脸上。那时我只觉得离死真近,我快要聋了。”

世界在黑白的眼中看来如此昏聩。生活和思考都变得艰涩,心结自扎起的那一天起,就牢牢地盘亘不动。

“天哪,那年我才十七。”奈布用手蒙住眼睛,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回忆。

“第一个探亲假的时候,我回家乡了。可是朋友都不在,邻居也很久没见过。因为这个雇佣兵身份,我才很受欢迎,许多人把他们的女儿介绍给我。我一直说:‘算了。’于是他们说,不愧是雇佣兵,活得残酷冷漠。”

“不。”奈布继续说,“我端着枪的时候,就会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死。我为什么还要让谁把心系到我身上,那才是真的残酷冷漠。”

杰克轻哼一声,不置可否。

“所以,你知道我现在担心什么吗。我担心我们会成为朋友。”奈布撇开视线,绝望地说,“我被你吸引,可是,我不该在这。”

短暂的沉默过后,杰克问:“恕我直言,萨贝达先生。直到今天,到现在,你仍然认为你适合战场吗。”

奈布的指尖摸索到制服胸口的扣子上,胸膛的正前方,绞着那根线头。湛蓝的眼睛朝杰克望过去,里头似乎写着茫然。这不像一道属于佣兵的视线,在那一瞬间,他是个卸掉所有身份的人。

但下一秒他又摇头,说:“是,我生来就属于战场。”

“从小到大,所有人都这么跟我说。”


我的灵魂失语了,我的心在冷却、下沉,显出疲软的病态。

> 4. 

奈布·萨贝达的抑郁比任何人想象的都严重,尚不知道听莫扎特能不能缓解。

他常常看起来神情自若,心底却暗流涌动,埋着一颗定时炸弹。我们都沐浴在别人的眼光里生存,奈布更甚。他自诞生,身体内的血液就判定他是一个迟钝、冷漠的人。所以他踏上战场,根本就是件水到渠成的事。

谁能反驳呢,他自己都不能。

可惜人的眼睛和心灵,究竟不会永远处于蒙昧。他在白日里平稳地举起枪口,子弹出膛,却击在樊笼透明的障壁上。然后,在夜里,伏在床榻上,细数自己不得不剥夺他人生命的罪恶。

最难熬的晚上,他几乎因为手指被钉子划伤而想去死。奈布·萨贝达在战斗中分明强于太多的人,但好像在战役里活下来,是他欠了债,是彻头彻尾都算不得光彩的事。

这是他第三年到杰克这。

奈布在跟他讨论刚结束的战役:“让他们跑了才是真的头疼,后患无穷……临走的时候没什么士气,我听见有人提起女王杖,你知道那玩意儿吗。”

火炉里稳定的热光,替他烘干了衣物,外头几乎干了,贴着皮肤的还有点潮。外头的雨还在喋喋不休地下。奈布为在沙发上沾了点水而抱歉,得到谅解后,继续讲到封赏的仪式那天。

仪式在“圣堂”里举行。它的墙壁是红色的,紧挨着仆役和雇工用的仓库。

军团和雇佣兵们沿着磨坊水坝,从兵营郑重地来到圣堂,列着严谨的队伍,绕过城墙和牢靠的校堡。他们匍下身子,聆听皇室的指示。

奈布·萨贝达的视野里看得到女王的衣袍,那边在皇宫里要收敛得多,但依旧和这些冷酷的砖房格格不入。她的身旁拄着铜质“女王杖”,不比奢靡的金黄,杖身的铜色斑驳出一种坚毅的血性。

侍从宣读着典告,女王将为他们的英勇加冕。繁缛的礼仪由将军和校官去完成。

奈布无谓这些赏赐,这并不能让他从泥淖里出来些。他合上眼,想象自己可以朝窗外看,越过那座围墙,是深色的滚滚波涛,往北汇入闪烁着的深深的池水。他们曾在桥边参与过小型作战,他保护着那杆枪……说实话,在许多时候,重要的军械大于他的生命。

“我是个士兵的时候,我献出了一切。廓尔喀的基因的确让我做得好这个。”奈布说,他不由自主地被心结绊住,痛苦地说,“所以慢慢地,我认同了他们。”

“强大是优点,不是用来绑架你的工具。有谁是专为了什么战争而出生的呢,我们都是为了自己。”杰克说。

他的手腕正悬起,从细细的壶口里,倾倒出浓郁的香气。他凉过以后,把杯子搁在奈布边上,看他像喝酒一样,不那么工整地喝掉一杯红茶。

“太晚了,杰克。”奈布说,“当我又一次看到‘女王杖’,看到他们引以为傲。我一直在说,不对,我们不该把我们的肉体奉献出去,残杀其他的民族。”

“他们是自由的。我也是啊。每个人本应该平等。”

但是太晚了。当他发现自己的的确确生而不同、的的确确需要自由的时候,狂傲着要反叛的心,已被愧疚丢进樊笼,锁也上死。

战争的阴影投下,他的内心自此一片凄清。之后的日子里,他根本就是在用这些苍茫而血腥的战役作为刑罚,来惩治自己的过错。

“但我却不知道,离了战场还有哪可以去。所以我不敢。然后罪恶累积深重,总有一天要杀了我不可。”

奈布·萨贝达蹙着眉头,后颈枕在沙发上,他去看一言不发的身边的人,忽然觉察到那只手碰到了自己的脸颊。微微凉的温度,一触即散,奈布朝杰克那里偏过头,如索取降温一般,把额头贴在他的手心。

凉意自那一小块皮肤扩散,汩汩如冷泉。他依靠的姿态如傲慢的撒娇的宠物,却拿冷冰冰的声音说:“还不如不想什么自由。让我投身战场吧,做一个完全赤诚的人,直至为它而死。到时候,还说不准会授予我什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——就像那根女王杖一样值得骄傲,对吧?”

雇佣兵说得把自己逗笑了,讽刺味道如鱼刺卡进他的喉咙,戳得一阵闷疼。奈布眼眶发红,头往上一扬,那只手就变成在遮他的眼睛。

“……你说句话吧,杰克。”奈布弯了弯嘴角,“我想听你说话。”

被指名的人隔着面具看他,俯下身子,靠近他的耳侧,如嘱咐一般地说:“不要死。”

奈布很诧异,他总从这个人口中听到和别人格格不入的观点。

“这算什么,你在让一个士兵千万不要牺牲吗。”他僵硬地笑着说。

杰克松开手,忽然受光的眼睛冲着他眨了眨。接着,他对佣兵说:“垂怜生命,和怕死是两码事。”

黑色的帷幔垂悬四壁,窗子严丝合缝,它们也就死寂着,如房子外的老树一般。

奈布伸手去够他的面具,因为距离不够而站起身,直到用指尖触摸到那小片光滑,无情地隔绝他与面颊。

“我也想长成面具这样,看起来什么都不用思考。可为了看见,面具永远闭不上眼睛。我可以。”奈布自说自话。

闭上眼睛后,他的手指摸向脆弱的喉咙口,忽然做出脖颈一横的姿态,朝前坠去。杰克接住了他,锐利的指刀成浅弧形,越过奈布的肩膀,刚好笼上他的后背。

它第一次以这样可怖的形状,却看起来那么像要保护一个人。

奈布睁开眼,朝他说:“谢谢你。”


在他下午服药后小睡时,我则在为下一次出行研究厄瓜多尔的鸟类,我明白了,他的难以排解的苦恼与我的尚可排解的不满,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,我可以在观鸟之乐中逃避自己,而他不行。

> 5.

奈布正听旁边的人同他讲家乡事,那些平楼与田埂浮在眼前。

忽然在一扇门开合的时候,有琴声偷跑到这嘈杂的巷子上。奈布让同行人等等他,绕到木门前面,看清招牌后推开了它。

墙上的贴画色彩斑斓,台子上搁置着盛放压干的花片的瓶子。昏昧的灯光将唱片封面上的图片照得朦胧了,使它们越发显现出一种奇妙的幻想。店主对一个士兵来买唱片并无异议,他知道,这世上大概只有音乐,能在死亡之下完成生命的延续。

奈布·萨贝达却是从没接触过这些,他估计,近年所有的音乐熏陶都来源于那座房子。绕过几个货架,里面一角,平铺着莫扎特的作品。

他赶时间,于是任眼缘挑拣。奈布拿起一张,上面的白裙天使背对他张开羽翼,绽放如一只苍白的蝴蝶。

K626是安魂弥撒。收银时店主盯着他不放,让奈布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冒犯的事。那琢磨不透的眼神徘徊了许久,终于随着一声叹息终止了。

“祝你好运,先生。”他将纸袋恭敬地递给奈布,字正腔圆地说。

奈布接过,只好说:“多谢。”

他开始计划着从哪能找到唱片机,也许旧货市场有戏,但最近的那个已经被下令撤走了。街道边有行人,朝着他们这些穿制服的人微笑。而即将返回战场的,细数自己的命运,朝灰色的穹顶做无声的祷告。

密布的云不肯给人好脸色,低温的路上积起了雾。秋日即将启程离开,与冬老朋友的漫长拉锯要来了,那永远是段军营里叫苦不迭的日子。

下一次重逢,大约又是数过十二个月的事了——如果他还能有十二个月。

奈布·萨贝达登上马背,转头看向刚刚离开的、幽长的巷子,看向更遥远的地方,尽管没有目光回应他。接着,他戴好帽子,甩起缰绳,扬长而去。

他还是不相信自己有所挂念。如他所愿,他和杰克压根不像对朋友,他们不写信、分别后就毫无交流。奈布也从不对其他人提起杰克的事,仿若那座楼是独属于他的一个梦魇。只有每一年或两年的十月,他抽身于遮天蔽日的硝烟,在长日里策马前行。

奈布·萨贝达和杰克,比起说他们毫无关系,不如说他们占尽了许多关系。

第四个秋日里,奈布在他冰冷的嘴唇上落下一个亲吻。为了这个吻,他摘下杰克的面具。那终日不见光的面庞,有白得像月光一般的皮肤,和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。

“接吻,是给爱人的事。”奈布说,“但我没有,我只有个你。”

如果让奈布说说去年的状况,那就是他的时间走丢了。他在每一个日夜里辗转,从血泊滚向煎熬的暗夜,再从魇里脱身回去,扣动扳机。他在军医的训斥里用伤口记数,好得越快,时间走得就越快。

日子失去意义。奈布·萨贝达忠实地投身于战场,自由的喊声,终将只在寂寥的长夜爬上心头。但固执的壁垒已有溃败的角落,想起下一个秋日的时候,他会感到难得的喜悦。他愿意分出余裕,思索生活于自己的重要性。

冷漠和忧郁的间隙里,这弥足珍贵,且是个好兆头——是战火之余的,零星的生的希望。

是他用一份愧疚,弥补另一份愧疚的重要机会。

“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,他们说这住着怪物,与世隔绝,令人寒毛倒竖。”奈布不满于他身高跟杰克的过多差距,按着肩膀让他坐到小沙发上,说,“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,那群傻子。可怕的是,我居然在你身上找到了热情。”

杰克捏住他的下巴,重重地吻他。

“……我从没把你当作爱人,从来没有。”奈布说,“但我根本没想过一个好称谓给你。总之,你是杰克,我的杰克。”他嚣张地说。


呼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忧伤,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凛然、钝重、驱赶不散的阴郁。

我只能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苍白,指缝间正淌出滚滚热泪。

> 6.

奈布·萨贝达是第一个敲门的人,也是第一个敲开这扇门的人。

怯懦而不知礼数的人,喜欢在房子外用野蛮的话语壮胆。可他们不会去想,在烈焰里焚烧过的恶鬼究竟还会怕什么。总之绝对不会是他们。

这个问题也许只有奈布能知道。

命运使杰克离群索居。他揣着这个淡如夜雾的名字,居住在无人造访的地方。左手上生长的刀开过膛,也裁剪过漆黑的窗帘布。

他有时刻意点起老式油灯,读几个世纪前的诗歌和剧本,放着莫扎特的唱片。等到一个瞬间,燃尽的灯滋得一声熄灭,一首诗刚刚换行,而唱片刚拨动过指针,还不知疲倦地转着。

起初,他会在那片黑暗里坐上许久的时间。直至有双眼睛闯入他的领地,眼睛的主人是个雇佣兵,有着独特的、引人注目的气质。看着单薄的身子里,蕴藏着不可思议的生命的跃动、但同时藏着巨大而隐蔽的创伤。

杰克朝着他走去,一点一点地。每一个秋日过去,他都立在那里,倾听蹄铁声音越来越远,望着暮色一层层更深。他们之间,欠下了一次救赎。

我们同为生活的受害者。

他想追过去,但这房子是一座樊笼。它警示杰克,他已被改造得不同常人。他无法像街道上任何一个人那样正常生活,唯一合适的安身之处,是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。

杰克从铁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,替另一个笼子里的奈布·萨贝达拆除他的锁。

我们将为世界的反叛者。

记得在第三年,奈布离开的最后那个晚上,杰克重复他带有命令意味的嘱咐。他说:“不要死。”那语气让他想起自己的长官。

奈布已经坐在马背上,伸手去安抚马的颈子。少见的无雾的夜里,终于是明亮的月色洒在他肩上。这晚很热闹,有一夜繁星替他送行,光辉得不像是最初阴森的地方。

年轻士兵在小径上踌躇,回忆起岸线上轰鸣的交火。他清楚的是,战争已经烙印进他的生命。

“如果你不让我在战场上赎罪,那在哪儿呢……”他看向杰克说,“并没有别的途径。”

“你不需要赎罪。”杰克走到跟前,替他牵住缰绳,对他说,“挑起战役的人才背叛了自由和平等。你没有错。”

“不,我有。”他逆着月光的眸子里隐藏着歇斯底里,“而且现在我下了战场就是个没意义的人,你明白吗,我不能失去这杆枪!”

我不能失去这杆枪。

杰克立在那,松开缰绳,片刻后说:“那我就能这么失去你吗?”

夜色寂寥,一时谁也没说话。

“不要求死,好吗。死亡永远不是好选项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那些死去的人,需要的是你的态度,而不是你的生命。”

那一夜星辰陷落进他的眼里,从此光芒自万古至永劫。

他说:“好。”

那时奈布要走了,他掉转马头,乘着夜风匆匆离开。直到第四个秋日他才回来,披着一身朦胧的烟尘。


之后他亲吻了自己。

杰克没有急着问他去年发生了什么,只默默听着奈布语无伦次地宣告他的感情。如果放在前几个世纪,这实在是首糟糕的诗。

可落在他耳际,就如梦的洪流。


玫瑰的矛盾贯穿了他硕大的心;

在一九二七年春夜,我们在国境线相遇。因此错过了,这个呼啸着奔向终点的世界。

> 7.

面具掉到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奈布朝那片说得上寒冷的嘴唇递送他的体温,指刀勾扯到衣角,牵出线头。他并不在意,反正他也想要这制服早日见鬼。

帘幕低垂,古雅的家具默不作语。奈布和杰克如在深渊中央拥抱,紧接着就会是令人窒息的寒风,灌进他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。

奈布在亲吻之间,凑近他的脸颊,说:“再靠近我一点吧。”


(被无效了)


奈布被丢进了战场上。他苦痛的胸膛在呐喊,却没人响应,尽是振天的轰隆声。心底留恋不舍的柔软,在一瞬间迸发出来,奈布张大了口呼吸。

他一面要拿起枪杀人,一面对这世间某处,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割断的牵连。

忽然间声音湮灭了,他的右眼透过瞄准镜,看到一片奇特的斑斓色彩。接着,歌声从天空飘来,奈布放下枪,身边有蝴蝶飞起,越过战场。

它的翅膀在自己眼中,缓缓被割裂成无数碎片。仿佛璀璨着死去,又仿佛终于再生。

“杰克!”他喊。

奈布终于在怀抱中如梦初醒,忙用手臂圈紧他的颈子。杰克垂眸望着他,揽着奈布的肩膀,让这个小家伙重新跨坐在自己身上。

奈布本能地贴近面前的胸膛。

杰克的手指被他枕得发麻,正顺着腰线上划,徐徐挪到他的肩胛骨,沿着弧线落在中央。他摩擦着那片区域,似乎担忧从那里会破开缝隙,生出翅膀,像蝴蝶那样。

闻香而来,又轻飘飘地振翅离去。

“……杰克。”奈布重新喊了他一遍,端正地看着他,说,“我想活下去。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活下去。”

杰克亲吻他的眼睫,说:“好。”

“我不再为他们卖命。”

他说:“好。”

“我还要带你离开。”

他停顿了一会,依然说:“好。”


我的祷告固不足取;但你是慈善的,请你包涵,勿使我堕入永火。

> 0.

他刚搬进这,同住的都是有一番资历的士兵,所以他有点惴惴不安。沿楼梯上去,带路的长官给他推开门,说:“萨贝达走了,你就住他这吧。”

新兵往里扫了一眼,最显眼的居然是一面柜子上狂放的笔触。

上头写着:FUCK THE WAR!

长官口吻无奈,说:“是他写的。屋子里他没带走的,应该是没用了,你看着办吧。下午别迟到,我先走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他走进屋子,情不自禁地拉开那扇上头有涂鸦的柜子,里面只躺了个牛皮纸袋。纸袋前面的贴画是个有巨大羽翼的天使,上头写着MOZART·REQUIEM。里面的唱片倒是不见了,而翻过来,袋子后头拘束地写着字。

“以死还债,就和世界毫无牵连了。但是他,是我唯一的”

他似乎看见那位姓萨贝达的佣兵,意气风发地牵着缰绳缓缓远去,朝着自由。在火烧般的云下,逃脱镀金的樊笼。他望向狭小的窗子外面,却几乎能望见无垠的广漠。

“没错。”他笑着说,“Fuck the war.”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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