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警探组】灵魂落地有声 1＆2
接下来，我们将在哪相遇？
+可能是个中篇，尝试写一个大概比较冷门的题材。非真正意义“成为人类”，想写写人与（有/无灵魂的）机器。
+有设定借鉴于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》，一本白月光
（一）
有些生命不会被死亡吓到，他们早就做好准备了。
暴雨预警已经在屏幕下方游动过好几个来回，每到十月下旬，居民就得经常迎接阴沉的天色。行人絮叨和天气有关无关的话题，从Connor身旁匆匆经过。当额角接触到第一滴雨时，Connor已经走到密西根大道112号。
经过三栋房子的距离，刚好让雨打湿他的头顶和双肩。Connor很久没有坐计程车，也没有开Hank的车，自从他发现自己有许多时间需要消磨，而步行又恰好不会使自己疲累之后。
走过一块又一块砖石，脚步先轻轻投出影子，然后贴合上去。墙与屋檐在他身侧匆匆流过，可以偏头去看，也可以不；道路网络在他前方延伸交错，可以一直向前、变更方向，也可以就此驻足。
Connor在115号停下，拿钥匙开门。房子里一片寂静，他在门口就用遥感打开电视，以驱散冷清。否则这股空气在接下来的时间，就会像一把钝刀不断切割他的感官组件，这是他的经验之谈。Connor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待多久，也许不会太久了。
扫地机器人已经在人类下班前完成一次清扫，那是Connor买的，Hank自己不爱添置这类会乱动的电器。他弯下身，按灭它的开关，那屈起膝盖伸手的姿势，像在抚摸从前某只趴地休憩的大型犬。电视停在新闻频道，Connor犹豫片刻，还是将它切了过去，播报员的脸替换成了底特律新生篮球队的比赛。他停顿好一会，忽想起齿轮队球员陆续退役那阵子，Hank失魂落魄的模样，对他来说，那是某一个时代的结束。Hank撑在汉堡店带宽伞的桌子上体会悲伤，肉饼汽水的味道同样寡淡，Connor则以相似的姿势在旁边歪头看他。
“……你不应该为此太难过，Hank，他们有辉煌的过去，退役后也会有不错的生活。”安卓说。
“恩……说老实话，有时候我不知道我的情绪是为什么，虽然没有什么坏事，但我自己放不下。”咽下食物的人类说，“难理解吗，Connor？你总有一天，谁知道呢，会失去点什么，到时候你会更明白。该死，跟倒霉蛋Horine似的……一次就够了，别期待。”
安卓点头，说：“我会留意。”
可当Connor真正面临时，他开始陷入莫大的彷徨。自从他们一起埋葬了陪伴多年的大犬，Connor不得不开始思考寿命与死亡，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数十年后的未来。其间，他建议过Hank再养一只宠物，Hank神色忧郁地扯了扯嘴角，然后摇头说：“算了，一次就够了。”
从人类那里获取信息很难，Connor绝不能抓住Hank的手臂就读取到他脑子里的画面。所以他只能运用那些感官组件，一眼一眼看，一句一句听，写入记忆的庞大数据中，徐徐淌入钛液的循环，成为他的一部分。
所以当Hank对他说：“删掉那些记忆吧。”的时候，他斩钉截铁地回复“不”。
“为什么你不肯听一次我的话？”Hank躺着，偏过头看他，随后笑笑，“我没有干涉你的自由，只是给你个建议。善用你的功能……避免一些痛苦。”
Connor盯着他：“不。”
“Okay，那就不吧。”Hank摆手，“但你之后随时可以。”他说这些话时都是笑着的，让安卓分辨体味他情感时变得矛盾，他无法压抑自己感受到的痛苦。
Connor思考片刻，仍旧说：“不。”
“唉，不是说人老了会想得通很多吗，我在自己身上毫无体会，我会担心很多事。说起来，安卓没有年老阶段，恩？”Hank眯起他依旧蓝得好看的眼睛。
“有。”被称为安卓的Connor急着回答，“仿生人已经停止了机体重塑功能，我的所有生物组件，都会随时间老化，这段时间，我的处理器运转速度下降了近乎15.3%。我认为这和人类的老化唯一的差别是时间，我在和你一起变老，Hank，所以——”
“好，我明白了，Connor，别着急。”Hank打断他，“我说过，和人类有差异没关系。你不一定非要完全‘成为人类’的，我们总会有点差异，但你有灵魂、有思想，也有了自由。仿生人是一个民族，你是Connor，是你自己。”
“你对我来说很重要。”
他接着说，“这就是全部了。”
“我好像还有挺多话要跟你说，但没头没尾的。老去死亡不怎么可怕，Connor，从2038年底你就开始逼着我少酒多运动了，现在我状态很好。但我还是希望你删掉我的数据……想一个去世的人多么不好受。它像栓着我一样，让我不好走……”Hank说着，似乎倦意侵上来，他眨眨眼，不久后合上。
Connor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，静坐片刻，倾下身子，将脸贴近他的颈侧，从那儿还可以听见他缓慢的呼吸。安卓低声回答：“不，Hank。一次就够了。”
人类睡着了，那是他倒数第59次合上眼。
在数字流尽之后，Connor再也没等到他醒来。
调取回忆只是瞬息的事，而将它们产生的后遗症，则要花大量时间消解。正转播的比赛都将近胜负分晓，Connor终于回神，将节目切了回去。他不用遥控器换节目，不需要捡起杂志了解新闻，也不需要布置晚餐。
生活便捷，而毫无生机。Connor对着电视坐下了，他半垂着眼，睫尖染上荧幕亮光。窗外的雨已经很大，喧闹的天色笼罩冷清的房屋，像是相隔的两个世界。
Connor的视线在茶几上游荡，那上面放着个杯子，是自己买的，他得在监督Hank出门运动时带上水。感光元件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了扫描，那上面是指纹，人类的指纹，Hank的指纹。他不得不想起Hank最后一次将水杯放在这的样子，场景重建头一次让先进的原型安卓感到惊慌，回忆破墙而入，将他的平静崩得片甲不留。
LED快速旋转成黄色，夹杂警示的红。他看到他放下水杯，看到他坐在沙发另一边，看到他调电视节目，看到他在电视间隙打一个订餐电话——他看到Hank·Anderson，看到的全是Hank·Anderson。
Connor想要离开，却不小心打翻了那个杯子。杯子滚落，竖直摔在地上，它的盖子合着，底下却摔裂出一条缝。他用手捂住裂隙，可无济于事，水依然淌出来。巨大的无助侵袭了他，Connor从未想到会有如此的悲伤、徒劳、欲哭无泪。收不拢的液体从指缝里淅淅沥沥地掉落，就是那样，他什么也无法阻止。
Hank说离开不是可怕的事。但可怕的是遥控器上的磨损痕迹，杂志里收藏的标记，是冰箱里的半瓶酒，和摔坏了，快要将水漏光的杯子。那一瞬间变得难以支撑，他用手攥着杯底，视野中浮动的框线里，字母错乱不堪。Connor张口，却什么也没得说，谁也没法听他说。
一直到，那通来自Jericho的通讯将他从沉寂中拉出。
“Connor……我最终决定同意你的申请。”那边说，“但你已经承认，连你自己都无法预测后果，所以，研究所内容程序必须对外保密。我会给你指派协助人员，所有会受研究成果影响的仿生人，都必须向Jericho提出申请，我会亲自确认。”
其实Connor听完第一句，就把剩下那些话交给组件去记忆了。他的思考像被抽离了一瞬，有种漂浮的尘埃，正一齐摔落地面的释然。
“收到。”
在收纳完所有信息后，Connor缓缓地、终于地说。
“我现在就出发。”
（二）
就这样，死构成了过去的全部，在里头装满了幻觉。
“这他妈是哪儿？”
Hank什么都想不起来，只有平和的微风经过他。一座城镇在他眼前，虚浮的烟像是云雾，无色无味，只懂得漂流。
“时间尽头。”一个人说，“你流尽你的时间，然后来到这里。你会见到很多和你一同流尽时间的人，和他们待在一起。在这里，你恢复到他们一生中最有活力的年纪，然后拥有一切，既不年老、也不死去，再也没有疾病、仇恨和痛苦，一切将永远安宁。”
警探谨慎地打量他，琢磨他的话但也没个结果。Hank将这儿简而言之为死后世界，他曾开过关于天堂的玩笑，但从未想过会真的会被丢进哪个地方。
“真是鬼扯淡，这儿怎么可能放得下那么多人？”Hank打量铁门后的镇子，即便它足够广袤，也不像被传唱的天堂，是能让所有人死后相见的地方。
“人们已经被根据时间划分，这里只是千万世界中的一个。另一些、更多的人们也在时间尽头，但可惜你们不会相互见到。”守门人解释时，已经解开门锁，为他推开右半扇，说，“Hank·Anderson，请向前走。我已经登记了你的名字，现在，把它交给我。”
“什么？”Hank皱眉问。
“你的名字，Hank·Anderson。从你踏入这扇门开始，它不再属于你。”
警探为这冒犯的话语感到恼怒：“那我是谁？”
“谁都是，谁都不是。”守门人咔擦一声按上门锁，回头说，“是‘你’。时候到了，到档案馆去吧。”
他在一瞬间感到头痛，似乎有一把钳将他的神经像铁丝一样扭动，然后翘走他身体的一部分。人类身子一抖，脑袋闪过白光，在向前跌走一步后，他清醒过来，而守门人早已不见。
“见鬼……”他感叹，而他见到的大概率确实是鬼，荒诞极了。他仰起头，走投无路，不得不向楼房处继续前进。在凝胶一般的空气里迈出步子，越走，越接近寂寥山川包围的街市，这儿毫无真实感可言，视线所及之处，都写着假惺惺三个字。然而它还要掰开你的眼眶，让人瞧着它存在，被迫容纳它。
“欢迎你，新来的。”
他走进档案馆，就有人同他打招呼。那是个黑皮肤的家伙，姑且可以认作为这里的管理员。对方似乎早知道自己要来，已腾出一张空桌给他。
“从今天起，你就在这里工作。我会慢慢告诉你如何处理居民的档案，里面有很多他们重要的东西。首先，我要强调的是，你所看见的所有东西，都必须对档案馆以外的人保密，好吗？”
“无所谓，我在这一个人都不认识。但是为什么在这破烂地方还要工作？”他说。
管理员露出一个并没有拉近他们距离的笑容，说：“你会认识的，他们都很友善。工作是一个必要，但很轻松。”
“要命。”他嘟囔，“你叫什么？”
管理员回过头，眼神划过他身上，说：“他们叫我管理员。我得提醒你，这里的人没有名字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他追问。
管理员波澜不惊地回答：“因为不需要。”
接着他开始被管理员指导工作，那份档案被递到他面前，要求他拆封后抽出第十三张之后的内容，然后触摸那上面的字。这个过程叫做“登记”，而“登记”的结果是，那些信息都会化成透明粉末。
“这都是什么？”他猛地睁眼，在触摸那些字句时他看到了声音嘶哑的影像，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是居民的记忆。你负责……读它们，然后登记。”
“真是像放屁，为什么我得在这看他们的记忆，那有什么用？”
管理员偏过头，不太理解地看着他。话语的冒犯对他毫无影响，他只是摆着那副彬彬有礼的表情，说着令新来的人类非常不适的话：“没为什么，这只是工作。”
“够了，我不想待在这。”
“你不想？”管理员摆放档案的动作停滞了两秒，“什么叫你不想？这里是完美的。”
“我不明白这里的意义，为什么我会被送到这里来？为什么我连个名字都不能留着？”
管理员放下档案，坐到他的对面，看似思考着他的问题，但最终的回答仍然叫人有种反抗无力的失望。他什么都没有解释，神态如同这里的楼房一样端正而虚无，说：“我们只是顺其自然。”
新来的人类还像反驳点什么，但管理员已经起身，走回自己的位置上。层叠错落的巨大架子之下，笼着他光芒羸弱的台灯。
“你需要的只是适应，我不会让你立即开始工作。去四处转转，或者睡一觉，也许会好受一点。”
外头全是朦胧，空气干净却总有抹不掉的粘腻。他讨厌这种触觉，但更讨厌档案馆，所以他摔门出来，反正里头那个家伙对他的脾气无动于衷。他经过许多人，它们挂着和管理员相似的表情，温和，平静，像是手电打在旧墙上的荧荧光圈，稳定、规整、冷冰冰。不时听到人们交谈的声音，也如音律一般和谐，而且毫无新鲜感。
守门人说得是真的，这里一切将永远安宁。这里没有仇恨和痛苦，因为人们全无欲望和争夺。警探侧目望向窗子玻璃中反射的自己，他不算很有精神，但外表看起来甚至像2038——他人生巨变那年的模样。自己的脸在记忆中闪烁交叠，接着萌生出极端的虚无感。自己被定格了，他想，像是个游魂。他还没有察觉自己发生哪些变化，他也会久住这里吗，也会像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那样吗。
人类感到不安和危机。像诗人所描述的幻灭的前一秒。他刻意将脚步放得极其缓慢，清醒的大脑正协助他推理自己的命运。自己所失去的名字，绝不仅仅是一个名字；失去名字的人，最终所接纳的，绝不是一个幸福的结局。
“你不应该再往那儿走了，朋友。”一个行人对他说，“天快黑了，那里树林太多，容易迷路。晚上让人不好受，阳光消失之后最好待在室内。”
他眯起眼睛，抬头扫了一眼玻璃似的天光。
“去他妈的阳光。”他说，“不用管我。”
“那里也没什么好看的，除了树，就是水。见不到什么人。”
“那也不错，我不喜欢人。”说着，他已经兀自离开，摆摆手，连头也不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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